作者盧敬文 2019-06-28
圖片來源:天下資料,劉國泰攝。
這次長榮空服員罷工,絕大多數輿論都著重在批評工會策略和論述瑕疵,甚至批評工會是「為罷工而罷工」。但從罷工預告、投票,到通過取得罷工權兩個月,一路的過程都是合法程序,也不斷「預告」罷工隨時可能在協商破局時發動,罷工的正當性無庸置疑,為何仍舊得面對各方的質疑與指責?
如果輿論只會指責罷工者
勞工罷工,難道沒有壓力嗎?台灣的航空業早已有了2016年華航空服員、2019年機師罷工的前車之鑑,罷工不但不會受到社會輿論支持,更會被認為是損害消費者權益,尤其是薪資水準較高的航空業勞工,常遭受「坐領高薪、貪得無饜」、「罷工不厚道」的批評。身為服務業的長榮空服員們,難道會不知道社會輿論從來就不會站在他們這邊嗎?
筆者於醫院服務,對於罷工根本是想都不敢想,難以想像屆時會被多少病人、家屬指著鼻子痛罵「沒有醫德」。畢竟醫護人員薪資水準高於基本工資許多,甚至被認為是收入優渥的職業。另一方面,傳統的刻板印象也認為醫護人員就是應該不問收入、抱持大愛,為了照顧病人犧牲奉獻,討論或爭取個人勞動權益,顯得庸俗且與奉獻精神格格不入。但若醫護過勞「寧願燒盡」,受害的最後還是病人安全啊!
也就是說,服務業在台灣很難被認同有罷工的空間。一旦服務業爆發勞資爭議,消費者必定會遭到池魚之殃。就算航空業的空服員、機師等沒被《勞資爭議處理法》第54條歸類為「影響大眾生命安全、國家安全或重大公共利益之事業」,無須在宣告罷工之前約定「必要服務條款」,卻還是受到媒體或民眾的一面倒譴責。筆者難以想像,當關乎健康與人命的醫院宣告罷工而縮減原本的門診、住院或手術服務量,僅提供「必要服務」時,會面臨多大的輿論壓力。
那麼,台灣的製造業就會比較有罷工空間嗎?事實是,製造業勞工的抗爭或罷工從解嚴至今,始終都很難引起社會關注。由於沒有妨礙到一般民眾的生活,一般人很難主動去了解罷工的來龍去脈,只有在勞工採取干擾社會生活的行動時,才會引發輿論的大舉批判。一如2013年關廠工人於台北車站臥軌,影響上班族下班通勤時,才激發社會的高度關切與不諒解,當時甚至有旅客大罵:「開車!全部壓死!」
想爭取勞權,卻是這麼無力的事
扣除代辦勞健保的職業工會,台灣僅有7%的工會組織率,勞工參與工會比例已經相當低,要能更積極作為工會組織者的機會,也就更微乎其微。有多少勞工會有和資方協商開會的經驗?當工會幹部始終如一提出具體訴求,但卻被對方用盡各種搪塞的藉口,或天馬行空的理由來呼攏的感覺會是如何?一如長榮空服員工會與資方經歷一年半協商、20次的團體協約會議、3次桃園市勞動局調解,卻始終沒有進展,沒有共識、沒有交集的鬼打牆感覺又是什麼?
對此,台灣既有幾個醫療企業工會應該都很有感觸。如嘉基工會歷經11次團體協商,甚至是醫護人員上街抗議,才有勞資妥協簽署團體協約。或是晚近成立的屏基工會,由於會員數較少,常遭到資方質疑代表性,更無力聘請專任會務人員協助工會發展。勞資協商不是一般的會議,桌子的另一邊可能是醫院的院長或董事,外加一旁出席的人事,或是所屬單位負責打你考績、掌管升等的主管,對小蝦米勞工來說會是多大的壓力?
台灣的工會組織率低,反映多數人都以為自己不會是那個需要罷工、爭取權益的人。自己總是最優秀,最受老闆倚賴的。也許華航、長榮的空服員和機師們原本也是這麼想,當前多數不願承認自己是勞工的醫師大概也是這麼想。不過一旦遇到罷工,除了譴責之外,大家又都說得一口好罷工,「工會若是罷工不妨礙社會大眾,才能爭取民意基礎;罷工若是不選在連續假期,才不會被輿論譴責。」假定如此,又有多少人願意真的跳下去組織工會,運作工會?上班勞心勞力可能還加班,下班逃離公司都來不及了,誰還要用自己的閒暇,做這些吃力不討好,沒人會感激你的工作?況且還有一大票人等著要搭便車,也就是每次協商,資方最不願妥協的「禁搭便車條款」,種種障礙都在在打壓工會的發展,分化勞工的團結,讓有心爭取勞權的勞工卻步。
筆者於醫院一邊上班,一邊參與工會活動的經驗,觀察無薪的工會幹部越是用心辦理活動、參與協商、處理會員申訴等,越發了解到面對蠟燭兩頭燒時,自己的力不從心,還有作為工會幹部須具備的熱忱。就算自己作為今年9月即將納入勞基法的私立醫院住院醫師,我卻也沒有額外心力多去了解自己的權益會有什麼變化,院內住院醫師對工會問卷的回覆率也並不踴躍。
你我都可能是需要爭取權益的那個人
工會裡的成員都是什麼人?是擁有如柯P天才的智商157?還是每個人都是勞動法教授?或者每個人都畢業於勞工相關系所?甚至是「職業」工運份子?每個人天天無須上班,只須想論述、擬策略?都不是,工會的主體是勞工,幹部也是勞工。勞工的專業不是搞抗爭或罷工,而是出賣勞動力換取薪資。罷工或任何擾亂資方生產活動的行動,都是賠上自己的飯碗當作籌碼,從來就不是紙上談兵或扮家家酒。
台灣社會一直以來對資方寬容,對勞工嚴格,「發大財」與「涓滴效應」的意識形態讓大家都以為自己是資方,因此寬以律己,嚴以待人;並認同資方的利益為自身的利益,卻不覺自己實為老闆刀俎上的魚肉。資方永遠都樂見勞工之間弱弱相殘,不論是地勤與空服的矛盾,甚至是華航與長榮員工之間的猜忌,都是自願且爭相熱情地擁護資方能合法剝削勞工的權利。勞動意識要萌芽,社會輿論要扭轉,必須要先破除前述的錯誤認知,認識到我們作為勞動者的身份,勞工就該與勞工團結在一塊,天經地義。
(作者為嘉基工會醫師會員,清大社會所碩士。)